1111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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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9-08 - 89-10 (來源:Mozart Requiem - Domine Jesu)
天王山
「啊……」
秀吉一邊伸展雙臂,一邊大口呼吸。
「古人說,登……什麼高山而小天下,今日一見,果然不同凡響!」
一如往常,秀吉的熱情沒有得到明智光秀的呼應。
他的雙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。那就隨便找個東西指指吧。
「光秀大人,淀川對面的山是不是叫『男山』?山下看還挺高的,現在看竟然這麼矮小……」
「不是山,是上古帝王的陵寢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」
「天王山,也就名字取得好而已。」
光秀仰頭望天。
秀吉跟著看,只看到一朵朵灰白的雲。即使是最低層的雲,也離他們遠得很。
若要說西日本到京都間有任何易守難攻的關口,人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天王山。
光秀與秀吉即使散步,用不到半個上午,也從天王山腳爬到山頂。
「光秀大人,敢問明晚咱們的巡邏路線是什麼……?」
「巡邏?哈哈哈哈。」
光秀懶懶地搖著頭,一把軍扇微微點向天王山下的關道。
「堵住關口,嚴防上杉軍進攻。」
「怎麼堵?」
「八千軍隊做什麼用的?」
「與上杉軍打一仗?」
「難不成你以為,我們的任務是帶八千部隊繞天王山一圈?」
高處不勝寒,天王山即使不高,卻也讓秀吉從腳抖到肩上。
「這……光秀大人,我們是足利軍,是幕府將軍的部隊呢,而上杉軍是關東管領的部隊,關東管領是將軍的手下。上杉謙信如果敢攻擊我們,就是『下剋上』!上杉謙信看來不是會『下剋上』的人吧。」
「哼哼。你知道上杉謙信是殺死了自己的兄長才成為家督的嗎?」
「真的?」
「上杉謙信的父親是誰,你又知道嗎?」
「是誰?」
「越後守護代長尾為景。越後守護上杉房能、關東管領上杉顯定都死在他手上。亂世裡能兩次『下剋上』的人還真不多呢。」
「原來上杉謙信身上留著叛臣的血液啊!」
「呵呵。難道有人一生下來就想著要背叛的嗎?」
「哦?」
「都是為了生存。……抓住一切機會生存。」
「唉,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。」
「哈哈哈哈。」
光秀輕蔑的笑聲就像一塊塊拳頭般大的石頭,全砸在秀吉頭頂。
「在亂世的巨浪中沉浮,就是你唯一的理想嗎?」
秀吉從小被人看不起,於是他養成了一個被欺負時的本能反應:裝得若無其事。
則他能做什麼呢?反抗嗎?那只會讓他被欺負得更厲害。
只要不多想,就不會覺得委屈了。
「不努力生存,要不然怎麼辦呢?」
「再怎麼生存,幾十年後都要腐朽在泥土中。不如在關鍵的時刻,以性命為賭注,成就一番永垂不朽的功業!上杉謙信父子也都是這麼想的吧。」
動不動就說自己要死,這不是秀吉的人生觀。
死了,就卡在卑微的身份上了。活著,才有機會出人頭地。以前欺負自己的那些人也會感到羞愧吧?
「所以說,上杉謙信為了生存,也可能率領軍隊進攻我們。」
「更何況不是他率領的軍隊呢?什麼事都做得出來。」
「嗯?……小的給弄糊塗了。咱們不是率領八千部隊,將上杉謙信擋在天王山以南嗎?」
「上杉謙信明日人在京都。」
「啊?」
秀吉不知道的事太多了,或許因為他太不重要。
細川藤孝有很多事不告訴他,只是口裡叫著「猴子、猴子」,把他當下人一樣使喚。
而也正因為這樣,秀吉得以親近細川藤孝,完成各種雜七雜八的任務,一路升遷。
若非秀吉本是貧農之子,忍得住名譽遭人踐踏的生活,此刻他也不會在站在天王山頂,陪同總大將觀察戰場地勢吧。
「光秀大人,小的不明白,如果上杉謙信已經在京都了,為什麼還要擋住他的軍隊?」
「你動腦筋自己想想。」
「喔,對了。細川大人不是說什麼……要和上杉謙信同歸於盡?」
光秀沒再理會自言自語的秀吉,靜靜看著天王山下的地勢。
「同歸於盡……這不是一時的氣話嗎?」
天王山座落於山城、攝津兩國之間的交界,與在山腳下匯流的桂川、宇治川、木津川夾擠出一段天王山關口。
雖然說關口給人、馬車走的路只有十來個人寬,但這一帶的地勢十分平坦。從河道到天王山腳的距離能容納一千人並排。即使是天王山本身的坡度也相當平緩,也無險可守。
「如果細川大人在妙心寺茶會上與上杉謙信同歸於盡,上杉軍會不會想報仇啊……」
這裡絲毫沒有『一夫當關,萬夫莫敵』這種天下戰略要地的感覺。
「如果上杉謙信死掉了,上杉軍復仇,大概會打這條路上來吧。 唉呦,不好!」
「知道了吧。」
「難怪細川大人說什麼,如果不行了,就退到勝龍寺城牽制敵人,等待服部援軍。是這個意思啊……上杉軍很厲害的 」
「哼。身為大將,怎麼能盤算撤退的計畫?」
「啊?」
「兩軍對陣,總大將難道能回頭告訴士兵,『不行了就退回來,沒關係』?那還有人要衝上去打嗎?」
「喔……嗯!有道理!」
「身為武士,當然要為了名譽而戰。」
「光秀大人說得好!為了武士的名譽,可以斷頭,但不可回頭;可以流血,但不可以補血;任務可以用生命完成,但不可以放棄!」
光秀白了秀吉一眼。
細川藤孝如果在場,大概會這麼說:「猴子,你就說句人話吧。」
「秀吉,說句人話吧。」
「……是。呃,那麼光秀大人有什麼戰術的高見呢?」
「我軍只有八千人,無法構築出厚實的防線。守在山下的大路,能拖多久算多久吧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」
站得高看得遠,秀吉遠望天王山下,商旅正由關口魚貫穿行而過。
「唔,小的倒有個建議,懇請光秀大人參考。」
「說吧。」
「我們全軍可以潛伏在天王山頂上,以逸待勞。」
「不好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聽過『馬謖失街亭』的故事嗎?」
「馬什麼?」
光秀從小受的是武士的教育,飽讀詩書,寫得一手好字。
秀吉從小受的是繼父的拳打腳踢,三餐不繼,沒有受過任何正式教育,能不寫字就不寫。
如果秀吉小時候能多吃上幾頓肉,至少能長得高一些吧。
「請光秀大人指導歷史典故!」
「一千三百年前,季漢丞相諸葛亮率蜀軍北伐魏國,兵出岐山。魏國三郡響應蜀軍,聲勢浩大。很不幸,諸葛亮犯下一個巨大的錯誤,使得這一次北伐功敗垂成,無功而返。」
「什麼錯誤?」
「他讓一個叫馬謖的心腹坐鎮在一處叫『街亭』的要道。馬謖這個人言過其實,只知紙上談兵。諸葛亮要他堵住街亭要道,他偏偏駐軍於街亭要道一旁的山上,給敵人殺得慘敗。你說要守在天王山上,不是在學馬謖?」
「光秀大人的學問好……但小的還是不明白。」
「怎麼不明白?」
「守在山上,佔了地利,怎麼還會給殺得慘敗呢?」
「魏軍圍山不攻,斷了蜀軍水源,使得蜀軍大亂。」
「這……只要我們帶足水和糧食,就沒問題了吧?」
「……我們的任務是堵住天王山要道,不能給上杉軍突破天王山關口的機會。」
「他們若敢闖關,我們居高臨下,從山上發起進攻!」
「上杉騎兵多,我們追不上的。」
「殺幾個是幾個!」
「都說了不行。我們的任務是堵住所有的上杉軍。」
「如果不守在天王山上,一部份上杉軍從天王山上繞過去怎麼辦?」
「那麼就讓天王山拖延他們的行動吧。」
「但如果守在天王山上,不僅擋得住天王山上的上杉軍,還可以攻擊在山下的上杉軍,不是必勝的戰術嗎?」
突然,光秀臉色一變,尖聲在秀吉耳邊大吼!
「我再說一遍,我們的任務是堵住天王山要道!」
「居高臨下也可以提前知道敵人的動向嘛!」
道歉成性的秀吉不知哪來的反抗勇氣,只因他堅信自己提出的戰術更好。
反抗的下場,往往是更嚴重的懲罰。秀吉的失言將為他惹來麻煩!
「對不起,光秀大人!小的口無遮攔,請原諒!」
秀吉低下頭,已經準備好挨一頓罵,甚至軍扇一把拍在腦袋上。
奇怪的是,光秀沒說也沒動,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天王山頂的烽火台,那是上杉家警報的最前哨。烽火台一路往西南延伸到石山城。
據說上杉在攝津有兩萬以上的兵力,但足利只有八千。
閉著眼睛就能打贏的仗無法帶來光榮。
一千三百年前的諸葛亮「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」,如今追求光榮的日本武士也有類似的宿命吧。